24.9.07

曾經思考距離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在blog寫東西。

星期六排練完了就和Bernice去乘巴士。說起我對藝評的一無所知,她就說不要緊吧,不懂劇場不懂演出等等也可從文化研究的角度去寫。我說問題是我對文化研究也實在是一知半解。大概無話可說了,所以她接著說也挺喜歡那種感受式的評論,但無論如何最緊要還是你願意去寫。

四個幾月了,從五月的第一次圍讀到現在,我竟然連一個字也未發表過。總覺得是對大家有所虧欠,也害怕有一天有人會跟我說,哈哈既然你什麼都不寫,你下次不用再來了。

東西其實是寫過的,六月的時候寫過一篇叫做〈我在思考距離〉的文章,試過寄去雜誌但沒給登出來:寄去雜誌而不直接放在blog上,是因為聽過有人說香港的評論其實常常都是評介,評論主要是為了推介那演出或者節目,而我也的確想有更多人知道《過‧渡》這個演出;沒登出來其實是萬幸,因為實在寫得不好,就連是否應該貼在這裡也猶豫了很久。加上某天在序言閒逛的時候聽見旁邊的人說最討厭看見那些左一句Derrida、右一句Hegel的爛文章,「寫得太寫意了,不深刻」,彷彿在對我說。

還是貼在這裡以自儆吧。文章寫得錯亂是因為寫完的翌日早上就會起程到美加去,文末那所謂「續」也不過是因為覺得還有東西想寫又不知如何收結,所以便留下了尾巴。





<我在思考距離>

序幕:

一直不清楚究竟親密還是疏遠給人多點安全感。

與其說我是在寫關於《過‧渡》的評論,不如說我是在借這個尚未存在的演出思考一些問題。在第一次圍讀之後,覺得既然何應豐能夠把一種詩的狀態放入劇場 (我想起電影拍得很有詩意的塔科夫斯基),為什麼我不能把這種條理和推演都不清晰的狀態放入評論 (我想起給老師形容為hypnotic的班雅明)。應該相信評論是個自成體系的藝術範疇。

第一幕距離:

在《過‧渡》的Blog (http://fanaticocrossing.blogspot.com/)發現「青年藝評人」出現在自己名字的旁邊時,感到一種切身的不安。我明白這是個美稱,但還是想起了一堆四字詞來:有名無實、欺世盜名、沽名釣譽……這除了反映出起碼的自知,大概也反映出我對「藝評人」抱有相當崇高的想像,所以不安的同時其實也感到幸運和喜悅。「藝評人」是……衣服都不貴,看上去卻 (這個卻字真是可圈可點,盡見偏見之根深柢固) 很有品味,對潮流和各類藝術都有觸覺。最叫人羨慕的還是接待處的人會主動跟他打招呼,並遞上一早預備好的免費門票——雖然他遲到。

這些想像可能並不真實,但卻真是我對「藝評人」的想像。今次更不得了,因為我竟能夠參與整個從排練到演出的過程。我想,我這種不安和喜悅雖然在一般藝評中比較少見,對某些「藝評人」來說可能是、或者曾經是真實的。評論者從不客觀,縱使客觀或會是他們的標的。而為了使得評論客觀一點,評論者有時可能會將一些主觀的感覺掩藏起來。Erving Goffman在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說,演出者(這裏的performer是個泛指)有時會為了符合一個理想化的自我,而將一些與這理想不配合的部份掩藏起來。所以他舉例說,醫生會尤其着力掩飾失誤,神職人員多也重視其工作屬靈的一面而較少提及人工等相對世俗的東西。依此推論,「藝評人」會較常掩飾他們主觀的情感就很容易理解了。評論的出現,依據的正正是感受和直覺的不足。對我來說,評論就是一個用來解釋感受和直覺的空間,這解釋憑藉的就是自己對於個別藝術範疇的認識和修養了。解釋不來就修訂直覺,或者改變自己對於這個範疇原有的觀念,或者調整審美標準,總之使「自我要求採用的標準在道理上說得通」(樊善標語)。所以藝評總帶著距離。觀眾都在笑,藝評人會想他們為什麼在笑,以及這笑聲隱含的種種意義。我對藝術的認識淺薄,卻可以參與一些藝術活動和寫評論,還在名字旁邊看見青年藝評人五個字,在在覺得很有距離。能夠做的就只有把這種距離感記錄下來了—— Erving Goffman補充說,演出者為了令人覺得他們本來就如此厲害,有時甚至會掩飾他們跌跌碰碰地摸索和學習的過程,使一切看來都那麼理所當然。

第二幕距離:

編劇和導演何應豐常強調《過‧渡》那份劇本是可以改的。他自己會改,演員也可以改,總之經過討論和排練之後一定會面目全非。劇本不過是個起點和切入。他這劇本也不過是閒時在某個Blog記錄下來的一些思考和想像,修改一下就成了劇本。彷彿無始無終,一切都在流動。

劇作家和劇本應該存在什麼樣的距離呢? 平時常聽見的「心血結晶」就訴說着一種不能分割的距離了;劇本儼然是劇作家的心靈和身體的一部份。何應豐大概是在另一極端。我不清楚在這個脈絡下他可否或者應否被稱為劇作家,雖然劇本明明是他寫的。但我感興趣的不是演出最終會如何從這劇本蛻變出來,而是這份在一開始就不太被重視的劇本會如何在討論和排練的過程中融化、消散。它可能會融化於演員的自身經歷或者說話習慣,也可能因為一個尚末出現的意念而消散。文字記錄,文字消散;可以用文字來記錄文字消散的過程就好了。

第三幕距離:

其中一幕是關於身體的。

演員讀完了各自的部份。靜默。我在想何應豐會說什麼話 (「你覺得我寫成點?」) 他問:「你地會唔會同你地身體傾計架?」大家討論得熱烈。其實也不一定要懂瑜珈才能夠與身體交談的。一位朋友說,照鏡的時候發現面頰的肉愈來愈抵受不住地心吸力,正努力把他們撥回原處。英文age這個字恐怖之處是它同時是個動詞,與get old不同的是它就是這樣平淡和平常,正如變老本身。更恐怖的還是age可以是個及物動詞,所以可以說it aged him。我想起獄中的他。

導演和演員又應有怎麼樣的距離呢? 何應豐說希望演員就是詩人,他重視的不是演員如何能夠演好劇本,也甚至不是演員的演出,而是演員當下的經歷和精神狀態。所以最值得問的可能不是「我演得好嗎?」,而是「我經歷了什麼?」。「你地會唔會同你地身體傾計架」關心的就不單純是一種表演的方法,更是一種經歷的方式了。

不是「我寫得好嗎?」,而是「我經歷了什麼?」。我經歷着一個把自以為有意思的想法釐清、重組、拉長的過程。我感到自己在想東西,腦袋在流汗。很好。

第四幕距離:

正如我自以為有意思的文字別人讀起來會覺得無聊,文字的發放與接收總存在著距離。較極端的時候是要殺頭的。「維民所止」聽得考生膽顫心驚,聽得皇帝怒氣沖沖,一句「狗奴才!」就死了一大堆人。

我的確擔心傳達的問題。譬如說,其中一幕是關於郭寶崑的。梵谷說了很多關於他的話,也旁及一點新加坡的政治和劇場的生態。這將近半小時讓我從不知道郭寶崑是那個寶那個崑,到對他有點粗略認識 (這印證了我在第一幕說的「我對藝術的認識淺薄」不是客套的自謙——那真是自謙就好了)。但聽完更加擔心。我相信好人好事當被傳揚,但單看演出觀眾很可能會像我之前一樣迷失。所以硬着頭皮問:「但這麼多東西如何搬上舞台讓人明白呢?」「要緊的或者不是生平,不是事跡,而是一種生命的狀態。」誰人說。

這完全符合了我對劇場一貫的印象:總是那麼抽象和虛無,總是狀態和經歷。那很好。但我瞬間有個很無聊的念頭,在要把一個生命的狀態搬上舞台和要把一個組合櫃搬上舞台之間,又存在怎麼樣的距離呢?

(續)



郭梓祺

No comments: